【北国风光】阿利坦山谷

原标题:【北国风光】阿利坦山谷

白音胡硕村，只有萨满查斯没住在村子里，而是极端地住在山洞里。

村子里有他的房子啊。

萨满查斯说，离人越近，离长生天越远。

萨满查斯的山洞距村子十几里，那里有一片立崖的山体，不像北方的山。北方的山都是稳重地横亘着，只有萨满查斯的这片山是站着的，站成黑白两色的立体，裸露出层层叠叠的岩石。从层叠的岩石一点儿一点儿攀上去，有一片平展的石头，石头上长着一棵树，是枝干舒展蓬松飘逸的榆树，树上住着几家喜鹊，树的一侧山体流出一条细小如线的水流，流到山下，汇入小河，流进麦卡洛淖尔。树的后面是萨满查斯的山洞。

山洞的洞口和山洞的里面很宽大的，但在山下看去，只是一张嘴的样子，黑黑地张在那里。

萨满查斯常常端坐在树下的一块大石头上，在山下看去，也只是一个一动不动的黑点儿。

风吹过树，哗哗地响。

水飘过石壁，哗哗地响。

人在山上、树下、水边，就有了点神仙的样子。

萨满查斯坐在山洞边、榆树下看着木匠老白一点一点向山上爬。

萨满查斯喃喃道，金子哦，金子。

木匠老白背着一袋盐，拎着一只鸡，从太阳冒红，一直到太阳正午，才呼哧呼哧爬到萨满查斯的山洞前。

木匠老白看着端坐的萨满查斯说，咱都是老人儿啦，装神仙你也不用装得这么高远吧。

萨满查斯仰着头看天，看见阳光从树叶中斑斑驳驳洒落下来，这里一闪那里一烁，这里一金那里一银的。

萨满查斯说，你找我干啥？

木匠老白脸上一撮毛跳了几跳说，给你送点盐，还有一只野鸡，刚套来的，和你喝点儿小酒。

萨满查斯说，酒呢？

木匠老白说，你过的什么日子，连酒都没有你还活个啥呀。

萨满查斯哈哈笑说，很久看不见人啦，看见你就想刺探一下人间的风情。

萨满查斯从大石头上跳下来，把野鸡提起来，掂量了一下说，木匠你是小气惯了，吃人家吃惯了，喝人家喝惯了，大便宜有你你也不知道，小便宜你时时占天天占，这只野鸡这么重，你找我会没事儿吗？

木匠老白红了脸说，你还是长生天的代表呢，光看见我的短处，看不见我的善良。

萨满查斯脸绽菊花。

木匠老白说，我可是救过人命的，就是到了阎王老子那里，他也会给我倒杯茶吧？

那年大雪，是天下真正的大雪。

大雪把这片土地的任何一个地方都埋住了。人走不出家门，野兽也走不出洞穴。村子里的人们从东家走到隔壁的西家，需要两家人铁锹木锨筐头板凳奋斗上一天。

太阳出来啦。但太阳背叛了人们，它与雪结成了朋友，空气缭绕但缭绕起冷冰冰的阳光。

大草原上的小村落，经历过这场雪的人和动物们都知道了什么叫挣扎。

挣扎，就是这只脚插进雪里，那只脚却无法跟进。

挣扎，就是你不是缺米，就是缺盐，两样都有了，更可怕的是你缺柴。

挣扎，就是肚子里咕噜咕噜乱叫，你却吃不到热腾腾的饭菜。

挣扎，就是你把棉被皮袄都裹在身上，身心还是冰冷的。

挣扎，就是你死不了，也活不好。

木匠老白在大雪过去二十天的时候，挣扎着走到村口，走到村头萨满查斯的空屋子，他在萨满查斯的空屋子里储存了一些木料，屋子里干爽的木料能点燃熊熊的生命之火，一家子人才能延续生气，渡过这个难关。

木匠老白推开萨满查斯的空屋子，第一眼就看见两团红彤彤的光点。他站住，等眼睛适应了屋子黑暗时，他看见那是一双眼睛，那是一个人，那是一个流浪汉。

流浪汉除了眼睛，全身都是僵硬的。

流浪汉挣扎在死亡的边缘。

木匠老白试着扶起流浪汉，但这边一扶倒向那边，那边一扶倒向这边。

木匠老白看了空屋子一眼，发现木料还在，干干爽爽地让他感受到了温暖。

木匠老白对流浪汉说，我先把这柴送回去，点着火，再来接你。

若是平时这几步路，用不了十几分钟就能走个来回，但木匠老白背回木料，点着火，又背回流浪汉，几个来回，整整用去了大半天的时间。后半天的时间，他用雪搓用火烤用水用粥喂，把流浪汉的生命救了回来。

木匠老白对萨满查斯说，救人一命，胜造七级浮屠，我不够善良吗？

萨满查斯说，先把野鸡烤上吧。

萨满查斯和木匠老白把野鸡切开，一片片抹盐抹佐料，放到一块石板上，石板下是红彤彤的火焰，只一会儿工夫，香气就弥漫在山野之间，榆树上的喜鹊呱呱叫着飞下来。

萨满查斯、木匠老白和喜鹊围坐在石桌前，喝烧酒吃烤肉，人和喜鹊满足得风生水起天下太平。

萨满查斯指着洞口说，你看我刻的字怎么样？

木匠老白眼色迷离，看了又看说，就那样呗，我对字没兴趣。

洞口的一侧刻着：阿利坦石室。

萨满查斯说，所以你没啥福气啊。

木匠老白住嘴，脸上全是不高兴。

萨满查斯说，你这个人连个玩笑也不懂，你救的那个人后来怎么啦？

木匠老白说，还能怎么样，雪化了他就走了，给了我一个大铁碗熬水胶。

萨满查斯哈哈笑，他回洞里取回一个面团儿，啪啪地拍在石板上，一会儿饼子的香气荡漾开来。

萨满查斯说，你弟弟走了一年啦？现在没事儿，但他没金子，你有但你没福消受。

木匠老白说，你还是挺神的，知道我来干啥？

树上的喜鹊呱呱大叫，好像有很多人一起发出的笑声。

白音胡硕村向北一百多公里的地方，有一座山，那座横亘的山不叫山，叫大坝。

大概是战乱时代的屏障或边界吧。

据说，雨后彩虹出现的时候，山顶上缭绕着一层层一绺绺的金光，所以当地蒙古族叫它为阿利坦大坝。

阿利坦是蒙语金子的意思。

萨满查斯送木匠老白下山的时候，深深地叹了一口气。

木匠老白的弟弟白阿利坦是个美少年，是个圣徒。

木匠老白的弟弟白阿利坦，暗暗关注着暗恋的女孩木兰。

那是多么正能量的女孩啊，又是多么无助的女孩啊。她白天课余时间摆个小摊位卖自己绘画、捆扎的花儿，夜里就守在父亲的病床前，微笑着给父亲说外面的世界，说学校同学们的美好，给父亲读书，擦拭身体，深夜才从医院走出来，一边流着眼泪，一边拿出课本边走边复习功课。

白阿利坦就是在这时，发现报刊栏那张报纸上登载着那个找金子的公司，在阿利坦山谷放炮钻井采石头其实是找金子的广告，他就放弃学业追赶金子去啦。

山啊，都是亿万斯年修炼成的。

山啊，自有山的法则。

名叫阿利坦大坝那座山的确是有金子的，哪座山里没有金子呢。但石头是金子的卫兵，金子们不会轻易在滚滚红尘中笑得像个皇后、妃子、罗敷、西施和环肥燕瘦的。

白阿利坦跟着这个阿利坦公司寻找金子到第二年的时候，无论是公司老板，还是员工，还是工人，除了看见石头还是石头，区别只是这次是黑的，下次是绿的，再下次是黄的，甚至还有彩色的，就是没有金子。

也是这时候的一个阴雨天，白阿利坦不知道，他的哥哥，草原上最后一个木匠，微笑着又是苦笑着离开了这个世界。

萨满查斯说，可怜你们这两兄弟，守着个金饭碗却是在吃着讨生活讨来的饭。如今你们哥俩一起走啦，金饭碗也就走啦，这个世界人不走，金子也在走啊。

也就是在这一刻的阿利坦大坝工地，一颗石头飞下来，白阿利坦看见那颗石头就像家里榆树上那只孤寂的乌鸦，它正飞向一个过路的流浪汉，流浪汉惊呆了，呆呆地一动不动。

白阿利坦推开流浪汉的刹那间，那颗石头砸到了自己的头上，他在闭上眼睛的那一刻，看见流浪汉的手上，端着哥哥木匠老白那只化水胶的大铁碗。

阳光闪过大铁碗，白阿利坦明白了那是一只金碗。

白阿利坦闭上眼睛。

也是这一刻，木兰在黑板报上写下一个大标题：草原上的一草一木一只鸟一个昆虫都是金子，我们要把这金子原封不动地留给未来。(侯凤仪)

《内蒙古日报》2016年5月19日13版